第A4版:文选总第2170期 >2019-09-10编印

我的老师(节选)
刊发日期:2019-09-10 阅读次数: 作者:  语音阅读:


  


冰心
  我永远忘不掉的,是T女士,我的老师。
  ……
  中学的算术是从代数做起的,我的算学底子太坏,脚跟站不牢,昏头眩脑,踏着云雾似的上课,T女士便在这云雾之中,飘进了我的生命中来。她是我们的代数和历史教员,那时也不过二十多岁罢。“螓首蛾眉,齿如编贝”这八个字,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。她是北方人,皮肤很白嫩,身体很窈窕,又很容易红脸,难为情或是生气,就立刻连耳带颈都红了起来。我最怕是她红脸的时候。
  ……
  第一个月考,我的历史得九十九分,而代数却只得了五十二分,不及格!当我下课自己躲在屋角流泪的时候,觉得有只温暖的手,抚着我的肩膀,抬头却见T女士挟着课本,站在我的身旁。我赶紧擦了眼泪,站了起来。
  她温和地问我道:“你为什么哭?难道是我的分打错了?”我说:“不是的,我是气我自己的数学底子太差。你出的十道题目,我只明白一半。”她就款款温柔地坐下,仔细问我的过去。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后,她就恳切地对我说:“这不能怪你。你中间跳过了一大段!我看你还聪明,补习一定不难;以后你每天晚一点回家,我替你补习算术罢。”
  这当然是她对我格外的爱护,因为算术不合格,很有留级的可能;而且她很忙,每天抽出一个钟头给我,是额外的恩惠。我当时连忙答允,又再三地道谢。回家去同母亲一说,母亲尤其感激,又仔细地询问T女士的一切,她觉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老师。
 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,就到她的办公室,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,把高小三年的课本,在半年以内赶完了。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。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后,用功直到半夜,因着习题的烦难,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,在眼泪模糊之中。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女士美丽慈和的脸,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。擦去眼泪,又赶紧往下做。
  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,冬天的夜里,烧热了砖炕,点起一盏煤油灯,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,读书习算。到了夜深,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,来给我消夜。直到现在,每逢看见孩子做算术。我就会看见T女士的笑脸,脚下觉得热烘烘的,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!
  算术补习完毕,一切难题,迎刃而解,代数同几何,我全是不费工夫地做着;我成了同学们崇拜的中心,有什么难题,他们都来请教我。因着T女士的关系,我对于算学真是心神贯注,竟有几个困难的习题,是在夜中苦想,梦里做出来的。我补完数学以后,母亲觉得对于T女士应有一点表示,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,买了一件很贵重的衣料,叫我送去。T女士却把礼物退了回来,她对我母亲说:“我不是常替学生补习的,我不能要报酬。
  我因为觉得令郎别样功课都很好,只有数学差些,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。他这样的赶,没有赶出毛病来,我已经是很高兴的了。”母亲不敢勉强她,只得作罢。
  ……
  我从中学毕业的那一年,T女士也离开了那学校,到别地方作事。但我们仍常有见面的机会。每次看见我,她总有勉励安慰的话,也常有些事要我帮忙,如翻译些短篇文字之类,我总是谨慎从事,宁可将大学里功课挪后,不肯耽误她的事情。
  她做着很好的事业,很大的事业,至死未结婚。六年以前,以牙疾死于上海,追悼哀殓她的,有几万人。我是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火车上,得到了这个消息,车窗外飞掠过去的一大片的枫林秋叶,尽消失了艳红的颜色。我忽然流下泪来,这是母亲死后第一次的流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