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 莙
雨一直下,与头顶上一把桃红的伞一道,结伴回家。
“那些年我们喊伞是撑花儿,现在这些娃儿,晓都不晓得啥子是撑花儿了。”两位大妈从身边走过,留下一句话,耳边盘旋着,久久不去。
撑花儿,一个撑字,“珵”的一声,铿锵,似金石之声,而随后的一朵花儿,圆润而清亮。撑花儿,这久违的读儿化音的伞之俗称,轻易便帮我推开了雨雾中,那扇通往童年的门。
那些年,虽与周围的人一样,将撑在手里遮雨的东西叫作伞,却晓得,撑花儿就是伞。进城的祖父母不止把伞说成是“撑花儿”,还把电筒称作“电池”,煤油灯和马灯更是简明形象到一个字:亮。而青蛙,被我们呼为客管儿已经够土了,他们还非得更上层楼,称其为格管儿。害得我每次听到都摇身变成鹦鹉,喋喋不休地复述,嘎啊嘎地笑。
现在的孩子们,不知道的,或者知道但不会那样称呼的方言越来越多,最先跃入眼帘的,多与小动物相关。
蝉的小名是叮啊子,伏在大树上的它们,是不是在叮——啊,叮——啊的,来来回回扯着大锯,为夏天的热辣添油加醋?
青蛙的小名,不拘客管儿还是格管儿,一开口,那呱儿——呱儿、咕儿——咕儿的叫声,便弹跳而来,不断敲打着你的耳朵。都是被水,被稻花和荷叶的清香所滋养出来的声音,一律中气十足,饱满丰润。
蟑螂是偷油婆,此名字委实沉重如山,背负着这么个不中听的名儿,这位小个子老太也就只能在月黑风高之夜,鬼鬼祟祟地,手捂着心口膛,蹑手蹑脚,东张西望。
螳螂是砍刀衫,手中的两柄大刀,碧绿若春草,这位昆虫世界里的刀客,端的是昂首挺胸,蓄势待发。
蚯蚓是曲鳝,很小很小的曲鳝,泥土之中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,曲曲折折,弯弯拐拐,所谓“曲鳝滚沙”是也。
蛇是干黄鳝,很大很大的并不生活在水中的黄鳝,藏身于山上、丛林里,与世隔绝,屏心静气,慢慢修炼千年的道行。
还有,蜘蛛的小名波丝,蟋蟀对应的灶鸡子,蠓对应的小得如同半星墨点的墨墨蚊……太多了,一时半会儿的真还说不完。
除了它们以外,还有它们。
从前管蔷薇叫月月红,丛丛浅粉玫红的花儿,月月开放月月香。
把三色堇唤作鬼脸嘟嘟。对于用三种颜色为自己描着眼睛和嘴巴的小花朵儿,还有比“鬼脸嘟嘟”更适合更可爱的名字吗?看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珠子一瞪,那嘴巴要不一张,要不一嘟的样子,可不就是顽皮小儿们扮的鬼脸?
蒲公英的小名是灯笼草。可以清热解毒的野草,将花儿开满了春日的田坎沟渠,一朵朵黄灿灿的小花,正是那野草儿为寻它的人举起的一盏盏小灯笼。
它们的俗称,很土,土得掉渣,却那么有趣,那么生动而贴切,似乎无可替代,似乎随口一念,便会眨巴着眼睛与你撞个满怀。只是这些俗称,如今的孩子们已基本说不上来了,能够叫出来的,几乎都是它们的学名,很规范,很正式。
学名们个个模样端方,而泥土与草木相依相裹的那种气息,却一层层褪去,所以它们更适合固守于书页之内,正襟危坐,绷一张严肃方正的脸。
在一则为什么要保护地方方言的贴子里,看到一位网友的反问:为什么骗子打电话给我妈冒充是她儿子从来没成功过?
有一个江苏朋友,一直用“苏普”与各地的文友交流,他说,好像家乡话得回到家乡才会说了。五月正是豌豆苗在他老家土地上怀孕结籽的季节,他嘀咕了一声我问过好几遍才终于听清的豌豆荚的又一小名——豌豆嘎子。朋友的目光眺望着前方,他说,回去得好好吃一回豌豆嘎子。
如果说母子之间的交流自有被他们掌控着的密码,所以骗子徒呼奈何,那么方言俗称当是故土与他乡的识别码,凭着它,找到家。
就这样举着一把雨伞,一路东想西想云里雾里,直到进电梯时收起了这朵湿漉漉的桃红“花儿”,到家后又撑了起来,看它在阳台一角,滴着水珠,静悄悄地开。
孩子回家时,我得告诉她什么是撑花儿,然后听她对我说,在阴晦的雨天,在阳光生了刺,扎得人生痛的天空下,那些红蓝绿紫的艳丽的“花儿”,大朵大朵地盛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