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 莙
从前你在哪里看过书?
从前,三毛在坟场里看过。胆儿够肥。因为数学老师的羞辱,上初二的三毛开始了逃学生活,成了各种坟场的常客。“那儿安静,可以用心读书”,于是那片通往地府的地方,成了三毛读书的天堂,一大堆土馒头,陪着她看完了一大堆闲书。
如果说在马背上看书,或者牛背、驴背上看书,都算不得稀奇,可置身于坟场看书,我还真没听说过,更何况一个初二女生。难道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?想不佩服都不行。
我上初二的时候,见识了什么叫做新派武侠小说,什么又叫做言情小说,金庸和琼瑶,一人挥舞着长剑,一人手捧着玫瑰,天外来客一般降临人间。他们的书自然是不许看的,但自然是必须要看的,多少不许看的杂书,不都看过了吗?哪怕换来人被父亲一顿好打,书被老师没收抑或手撕的悲惨结局。更何况是翻开便不肯合上之书?书太抢手,就算今天借到了明天也得还,想不耽搁还书时间,就得耽搁睡觉时间。暗夜中,一床被子顶头上,瞪大一双贼眼,捂紧一颗贼心,随一束手电光,行走江湖,追寻梦中的白马王子。毕竟是在做贼,稍有风吹草动,手电马上熄灭,同时,脑袋会发热,心脏会绞扭起来,咯噔一下子。虽然读得艰难,但在黑咕隆咚的被窝里看完的,至少有五本书:除了梁羽生的《冰川天女传》,还有《侠客行》《倚天屠龙记》《却上心头》《烟雨濛濛》。一个个黑夜里,我头顶棉被,手持电筒,为剑与花,为侠与情,而热血澎湃,而泪眼迷濛。
从前,我还和许多人一样,喜欢在厕所里看书。这个习惯很小就养成了,九岁左右吧。本就十万火急了,可手中无书,坚决不上厕所。弓腰,塌背,捂肚,表情复杂地寻书,若实在没找到一本合适的,随手拖走一张报纸也行,从前能够读到的报纸,最爱的是《参考消息》,因此它时常帮我救急。这习惯持续了大约十年,突然顿悟般改掉,不是知道了如厕看书的习惯不好,——有可能引发某些疾病,从而伤害身体,而是觉得,伤害了书。茅厕臭哄哄的,自己喜爱的书,怎能出入于此?有人说,厕所是污秽之地,但如把你喜欢的书带进厕所绝无不恭之意。我只能说,爱书之人各有各的爱法吧,反正我是不可能再把书带进厕所了。
在被窝里看书是折磨自个儿心脏,在厕所里看书是折磨自个儿的书,那么在树下看书,于人于书,都可算一番惬意的享受了。
那时候,就读的潼南中学的后门外是一片山坡,坡上杂树成林,清凉幽静,坡下涪江东流,不舍昼夜,确乎是读书的好地方。如果临近考试,那么,下午自习后距晚饭还有好一阵,或是饭后距晚自习还有好一阵的时段,三五同学就会邀约着来到杂树林,要不靠着树干,要不坐在树下,看需要背诵的课本。我是一个面对课本就会走神的人,所以多数时间是没有认真翻书的,不过我很认真地享用树的赠予,我听见鸟鸣从头顶的绿云降落,脆生生砸在书页间;我看见离开枝头的树叶,还有细雨一样簌簌飘落的小花朵,成为教科书里最美、最生动的图画。
还去麦田边看过书。从前,乡村和小城也就咫尺,从学校的左侧出门,便是一片片庄稼地。仍是上初二,仍是等晚饭或等晚自习的那个时间段,我抱着一本书,兴冲冲奔向麦田。曾与同学一道,烧过麦穗吃,香得不是一般。暮春时节,麦苗已抽穗,却并无烧来吃的心思,看书呢,张恨水的《啼笑因缘》,我坐在麦田边的草地上,看樊家树喜欢沈凤喜,我不那么喜欢沈凤喜,因此樊家树与何丽娜终成眷属也算如我所愿。对于那段在墓地看书的经历,三毛说,世上再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。我在麦地看书时,和青青的麦苗做伴,一道去民国。春天是闹腾的,但麦地安静。麦苗安静地站在我脚边,布谷鸟安静地碎念着“布谷,布谷”。远山一轮橙红夕阳,安静地降落,一层柔和的、浸染着麦苗清香的晖光,安静地覆盖了我,以及,膝盖上的那本书。
皆已成往昔。
如今,那树林,那麦田,已是城市公园的其中两处,“佳木秀而繁阴”,树们擎了绿伞浩荡绵延,郁郁葱葱的负氧离子扑面而来。麦地没有了,但有了一垄一垄的花田,芬芳而灿烂。在这个学校念书的孩子,会不会在多年以后,略一沉吟道,从前,我在那树下,那花田边,看过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