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A4版：副刊·本土作家
杨 莙
百花有百花的香。
别说栀子的幽香、茉莉的清香、桂花的甜香，也别说香得各有千秋的兰花、玫瑰、含笑、水仙……众香国里，从来不缺芬芳。就是菱角花一类不细细领略就不闻其香的花，也是香的，要不《红楼梦》里的香菱怎会说，不独菱角花，就连荷叶莲蓬，都是有一股香的。
都有一股香的。更喜欢的，却是腊梅的香。
严冬没收了百花的香，却有腊梅，依然在万木凋零之时，为天地输送花香。那清冽、清绝、清幽的香，超凡出尘，是不是，须历一番奇寒，才能香得如此奇绝？
小区附近有好几株腊梅，少不得要从它们身旁路过。
小雪、大雪，温度似乎坐着梭梭板，从一个个节气的身边呼呼滑下去，有一天，腊梅花开了，却不是熟悉的身姿，树叶纷披，像剪裁不太得体的衣服，遮住了枝干，也遮住了那些明黄色的花颜。最要命的是，我没有闻到那熟悉的香味，即便贴着鼻子了，也淡得近乎于无。说不出的失望，少了奇绝香气的腊梅，也好像是，少了灵魂。
好几天没走那条路。冬至了，数九了，再一次经过时，老远就有一股浓烈的香气袭来，让人在瑟缩中忽地那么一震。
几棵梅，叶子差不多掉光了，一树树繁密小花，如一粒粒俏皮的金豆，撒满了虬曲如龙的枝干。黑褐的枝干，苍劲、硬朗，仿佛铁骨，耳边，仿佛响起铮铮之声。
我被铁骨们撑起的腊梅香包围着，不愿离开。冷到彻骨又怎样？腊梅非但不低眉，不因此蛰伏起来，反而回赠更灿烂的笑容，更恣意的花香。
关于腊梅，总有一些记忆不会随风而逝。
08年的深冬，心境灰暗如头顶的天空。
我走在超山的石径上，这座位于浙江余杭、以梅景著名的平原小山，正被腊梅一统江山。大约一个月之后，春潮暗涌之际，红梅、白梅、美人梅，以及极为少见的绿梅，才会联合起来，为一年一度的梅花节掀起色彩艳丽的汪洋。
游人廖廖无几，远道而来的我，可尽兴赏梅花而不是无奈观人潮。
花香先于腊梅袭击了我。尽管沐浴梅香是意料中的事，但那气贯长虹般奔涌而来的腊梅香，仍然让我猝不及防。
我加快了脚步，于是，我很快就迷失在磅礴的腊梅方阵里。
千树？万树？不计其数？铅灰色天宇下，星星点点的灯盏，无际无边地点燃。那些清雅的黄，明媚的黄，那些金灿灿、亮灼灼的黄，刹那间刺痛了我的目光。
把泪水关闭在眼眶之外。并非要逃避什么，只是在想，岂能辜负了腊梅的馥郁凝聚在我眼前的时光？
一切都关闭在眼眶之外。总觉得自然界蕴含着无比神奇的能量，能予人以教诲，以启示和抚慰。不停地深呼吸，此时的我就是一个贪婪的饕餮，我要独享这庞大的香国制造出来的浩荡的香气。
超山的梅驱逐了种种不堪的气味，整个世界都弥散着高洁的花香。腊梅是香的，泥土是香的，空气是香的，连跑来跑去的风，也会叫人原谅了它的凛冽，而记住了它的香。这清冽、清幽、清绝的香。我要让这一团一团的香气，从我的呼吸道进入骨髓，进入血脉，将尘灰和阴霾驱散，还肺叶以洁净，还心室以清新。我还要收集这绵绵不绝的芳香，回到尘世，走过平凡岁月里一个个平常的日子。
云团似的花香托着我，慢慢地飘飞。那一刻只恨自己作不了诗，否则，心中的万语千言就可奔腾起诗的江河，将超山上的那个梦游者痛快地淹没。
所幸偶尔读诗。花草皆可入诗，而梅似乎占据着花魁的位置，泛黄的诗页里，信手一翻，指间就会掠过阵阵梅花的香：疏影横斜水清浅，暗香浮动月黄昏；梅须逊雪三分白，雪却输梅一段香；遥知不是雪，为有暗香来……
还有，梅花凌寒开放，自然为励志上选：不经一番寒彻骨，哪得梅花扑鼻香；宝剑锋从磨砺出，梅花香自苦寒来……
都有一股香的。更倾心的，却是陆游的那首《卜算子·咏梅》：
驿外断桥边，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，更著风和雨。
无意苦争春，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。
八句话，便有七句身陷凄雨冷风。国家不幸诗家幸，但求苟安于异族铁蹄下的小朝廷，一众小人的诬陷打压，令放翁一腔烦郁无处释放，所以，本就爱梅成痴的他，与风雨中的梅邂逅时，怎能视若不见？怎能不为之一吐胸中块垒？
其实所有的悲苦都不过是蚌身体内的沙子，只为最后凝结成的那颗璀璨了千年的珍珠：只为香如故。命运多舛，身体可以被摧残，可灵魂不能被撼动。
和咏梅的诗词一样，陆游亦吟诵梅之馨香，不同的，是梅花在凋落枯败之后，留在心底的那缕香。零落成泥碾作尘，只有香如故——是陆游对梅，抑或是对直面苦难的生命，一种最好亦是最美的评价。
生命如花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，无论精彩还是无奈，最终都将零落成泥，化作烟尘。而精神、气节、操守、神韵，却不会如花凋落，光阴的长河里，这些生命中的缕缕芬芳，飘荡，摇曳，脉脉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