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卓芸
我整整两年没有去过电站了,从它被废弃以后。
最近同事都在说,电站夜晚没有亮一盏灯,漆黑一片,不知道成啥样子了。听了这话,我觉得应该去看看。
电站距离我家很近,隔着一条江,坐车只需十几分钟,但我决定还是走路去。我向它走去,走得很慢,不像以往上班那样匆忙赶时间,上了滨江路,电站便呈现在眼前了。白墙黛瓦的厂房,笔直的电杆,高耸的铁塔,错综交叉的输电线,雄伟气魄。在江的对岸看,电站的倒影在水波里荡漾,与摇曳的树枝和城市的建筑相得益彰,浑然一体。那些在江边垂钓的、在江中泛舟的、在滨江路上观景的,也别有一番景致。
我凝视着电站,更确切地说,是在凝视电站的一砖一瓦,而今它泛着陈旧的颜色,在秋季的细雨里闪着迟暮的光辉。我想起当它还是青壮年的时候,我所看到的情景。
那是四十年前,就在这片临江僻静的地方,潼南近六万人风餐露宿,掘河道、筑护堤、挥钎放炮、肩挑背磨、鏖战三年,硬生生将千里涪江拦腰截断,筑起了一条十几公里长的人工运河,一座三块石电站应运而生,一种自强不息的“三块石精神”深深刻在了潼南几代人的记忆里。
电站建成不久,就轰隆隆发出电来。有电了,百万亩常年干涸的稻田得以滋养,漫漫长夜变得有趣,江水面荡起光影,老百姓不再摸黑点煤油灯了。
多少个年年月月过去,涪江奔腾不止静水深流,电站生机勃勃地壮大。
九十年代初,小城里多了电视机、半导体和VCD的喧闹,城乡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,我看到昏暗的弄堂小巷里也亮起了明灯。
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,我走进电站。墙边花草高高兴兴吐着翠,工人欢欢喜喜上下班。电站比我想象中的小,厂房不过几百平方,发电机组也只有四台。人说,这里既褊狭,又简陋。但是,厂房小,尚容得下百十来人;机组小,亦能承担全县几十万人口的用电需求。
车间的灯长明,一年四季,风雨霜雪,不曾熄灭。夜晚煞是好看,厂房四周的灯全部点亮,熠熠灯光倒影在水面上,与对岸的光影重重叠叠,熟悉的场景变得鲜活起来,一江的璀璨,暖暖的烟火气息。
时常,鸟儿来这里鸣叫,蝴蝶来这里欢舞,秋蝉来这里低吟。路漫漫兮,我的美好岁月大多包容在这座千百平方的院子里。
称它为院子,是因为它是用青砖水泥砌成高墙围起来的一个独立天地,与外界隔绝。又因为电力是个危险的行业,进了这座院子“安全”这根弦就必须绷得紧紧的。
初来之时,面对庞大的机器和机器发出的不分白昼又震耳欲聋的轰鸣声,我还有点不习惯。总感觉轰隆隆的声音吵得人头脑发疼,连说话也非得提高嗓门,一天班上下来,嗓子疼,脑子也被闹懵了。曾经一度还怀疑自己是否选错了行业。
我的工作按部就班,八小时不停地巡视、检查和抄表,任意参数超出范围都要及时调整,丝毫不能也不敢怠慢。这项看似轻松的工作,内心却有一种无形的心里压力,随时都要应对突如其来的变化。每天接触的是机器和仪表,倾听着机器的轰鸣声,日夜守护在发电机组的身旁。冬去春来,寒来暑往,不分昼夜。总是送走夜幕最后的一颗星辰,迎来黎明的第一缕曙光。也总是看见高楼与平屋的窗口投射出来的氤氲灯光,看见江水里含着点点素辉,看见城市沉浸在忽闪忽闪的梦幻中。
灯光在变化,江水也随着季节在变化。
冬春的江水清瘦,水量如溪,是发电的枯水期;夏秋则江水滚涌,水流入注,是发电的黄金期。但是,遇到涨洪水,黄沙漫漫,活脱一个撒野狂奔的怪兽,如猛虎咆哮着迫使机器停运发不出电来。一时间,聒耳喧嚣的厂房变得安静下来,反倒让我不习惯了。
那时候,县城正在扩建,用电需求量不断增加。四台发电机组昼夜不停,满负荷运行,始终跟不上城市日益发展的步伐,即使在大网上购买一部分也还是远远不够。于是,潼南不遗余力在沿江上游又建了一座电站,由上而下一个河段接一个河段,充分利用水资源,并将三块石电站增效扩容,以此来缓解县城用电的紧张。
在这个我不能忘记的电站里,我度过了近三十个春秋。
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时间和精力,执行了停送电操作千万次,也用步子丈量过这座院子千万次。从厂门口的一棵上了年代的白兰树开始,白兰花的香从春天香到秋天,香气由浓到淡。到了秋八月,中控室外面的两棵桂花树,又开出嫩黄色的花。有雨之日,黄花落满地,整个院子香气馥郁。
直径往里去,那一墙的爬山虎,长长的藤茎铺满十几米长的防洪堤,一直蔓延到车间门口。步入深秋之后,绿叶变成红叶,随着气温的降低,它的叶片逐渐凋落,待到来年开春,又是满墙的绿意。爬山虎虽不香,倒也是厂里延伸最长的一道风景线。
顺着石梯子向上,院角的一株栀子花,在五月梅雨天的夜晚,令人郁闷的时节,开满清香的白花。我经过它,无需言语,只稍轻闻味道,一股清香萦绕在鼻间,却使人感到舒畅惬意。花台里的蔷薇、玫瑰、姜花、腊梅、红梅、葱兰、万年青、四季桂,总会以不同的姿态,让人记住它的样子。
室内外的大小设备,在什么地方,长什么样子,处于何种状态,我闭着眼也能想到。从前池进水闸到尾水泄水口,从升压站到开关室,从中控室到主机室,再到水机层,每一处建筑,每一个设备,每一棵花草树木,就像一个相处多年的老朋友一样,亲切可爱。但最让我欣慰的是送电正常的那一刻轻松。
每当站里有检修任务的时候,全站人员无不记挂着检修进度。有人时不时面朝检修的地方伸长脖子张望,估算着检修的进程;有人把填好的操作票一遍一遍地核对,预想接下来将要执行的操作顺序;有人在检修处附近来回奔走,一次一次确定检修即将完毕的时间。我们守着电话,守着操作台,焦急又耐心地等着一个命令。只有看见沾满油污的检修人员骨碌碌从检修的机器里面钻出来,说一句“可以送电了”,运行人员接到调度命令,合上开关,恢复运行的那一刻,站里上上下下的人才长舒一口气。
电源源不断输出,城乡建设不停运转。入夜以后的城市和乡村,比白天更多了一些新奇和眩惑。“月色灯山满帝都,香车宝盖隘通衢”是李商隐眼中都城的夜景,而我眼中的夜景却胜过盛唐无数。世上风景万千,却独独没有万千灯火的夜景来得璀璨夺目。
当潼南不仅仅“只有一条街”的时候,电站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。
千禧之年,电站升级改造,旧设备更换成自动化程度高的新设备。微机自动化装置搬上台面,监控和操作一人在中控室便可完成。新设备不仅大大减轻了工作量,还为电站创造了颇丰的经济效益。但让大伙儿更群情激昂的是发电量一年高过一年,发电事业蒸蒸日上。
这时,城乡的建设也如火如荼。几座大桥横跨南北,天堑变通途,涪江北岸的农田荒地上崛起了一座新型的现代化城市。鳞次栉比的高楼,一幢接一幢。大街小巷阡陌交错,人流熙来攘往,商贾辐辏,燃烧着呛人的人间烟火。偏于一隅的电站也与城市的中心相连,不再孤单。
我们都举起了杯,向潼南县升级为潼南区敬酒,我们荣幸生活在这座城里又津津乐道这座城,喜悦之情如滔滔江水一样。但在这瞬息万变的年代,谁又能预料未来呢?
一座临江而居的城市,需要一条江来点缀。当涪江较正常水位抬高了八米,江水没过裸露的滩涂,没过江边的机器,为城市营造出一道宽绰壮丽的水体风景线的时候,电站的发电机组因水位过高发不出电而全部停止运行了。一堆轰隆隆运转了四十余年的机器戛然而止,电站的生命就此终结。
没有生命的电站,时常会以鲜活的姿态出现在我的梦里,我不能忘记朝夕相处的机器,不能忘记江水浸湿的灯火,不能忘记灯火里挥洒的汗水与泪水,以及被岁月染过的那个梦。
终于,在这个初秋的雨季,我向它走去。
平整的水泥路有些坑洼了,从紧闭的铁栅栏大门望去,里面静悄悄的。门边的白兰树嗅不到一丝香气。那一墙繁茂绿油的爬山虎只剩几枝枯叶悬在空中。花台上的蔷薇早已枯萎得不见了踪迹。不知道中控室外面的那两树桂花是否开了?想叩门进去,凑近了看见门卫正在呼呼睡着。
一切都冷冷清清。
谁又能想到,这一隅安静竟是那热热闹闹的电站,那激扬的生产旋律,以及那些说不尽道不完的轰轰烈烈呢。现如今,它寂静默然,满面沧桑,像一个垂暮的老人。据说,这里将被建成一座历史博物馆。沿着厂房外面的长梯向上走去,从上往下,凝望着墙上斑驳的旧影,一地拆卸的七零八落的零件,一种酸楚涌上心头。我想起艾青的一句诗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”。此时,我的眼里也含着泪水。
入夜了,走过灯光照得通明的路面,我又站在电站的对岸了。我与电站之间隔着汤汤江水,江水浸润着斑斓的灯光,城市的夜晚奏起了欢快的乐歌。我相信,没有灯火的电站,将会以另一种形式涅槃重生。
晚风乍起,小雨初歇,夜空下的城市华灯齐放,亮过满天星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