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马孝义
小孙女四岁的时候,她的妈妈给她买来两只柯尔鸭,拳头大小,装在一个方形笼子里。
起初,我把笼子放置在客厅的窗台上,每日三餐,定时喂食喂水,吃饱喝足后,它们就挤在草窝里睡眠。多数时候,都是站在笼子里,东瞅西瞅,像小鸟一样叫个不停。偶尔,也会摇摇晃晃地走几步。
小孙女把手指伸进笼缝去逗,柯尔鸭立刻支起脑袋,扁嘴轻轻啄她的指腹。有点痒,像小蚂蚁在爬,指头本能地快速缩回,但又忍不住再伸进去。这种游戏似的乐趣,小孙女乐此不疲。而鸭子呢,似乎也把眼前的小主人当成了玩伴。
鸭子和小孙女,仿佛一般年纪:处于幼年或者童年。
一个月后,小孙女还是那样不见明显的成长,而那两只柯尔鸭,已长大了两三倍,吃食增多,力气增大。除了睡觉,还昼夜不停地叫。妻子对于饲养小猫小狗一类的宠物,向来不感兴趣,对于这两只柯尔鸭,出于对小孙女的偏爱,也不反对,并戏谑地称它们“小叫鸭”。
我家屋宽,两层,下层有间闲置的厕所。为了不影响妻子打太极,我把两只柯尔鸭转移到厕所。
厕所窗台虽短,但放一个笼子足够,且冲洗和喂水方便。关上门还能隔绝叫声。
夏天连晴高温,室外太阳毒得晃眼,一丝风也没有。幸好,我家处于小区底楼,养柯尔鸭的厕所又不当西晒,加之动物耐受酷暑的本能不比人差,大热天里,两只柯尔鸭仍然快乐地生活——低头啄食,抬头喝水,眯眼打盹。怡然自得。
美中不足的是,厕所虽开窗,但无法完全排除粪便的臭味。每次清洁粪盘时,小孙女都会退到门口,下意识地用手挡着鼻子。
早中晚,上班前下班后,小孙女都会跟着我去观望。我把鸭子从笼里捉出来,放在地上,用淋浴花洒冲洗羽毛和身子。鸭子天性喜水,水又是凉的,难得的享受逗得鸭子仰起脖子,伸开双翅不停地翻扇。末了,又用扁嘴理顺颈羽,脚蹼轻轻蹭过眼睑。一次又一次反复着,不厌其烦。尾部一带不能企及的地方,它们会以极快的方式使劲地甩抖,大小不一的水珠星子般在厕所里飞溅,把蹲在地上看稀奇的小孙女洒得满脸满身都是水。
小孙女快活至极,乐不可支,一双小手在脸前飞来舞去,挡也挡不开,笑声不断。
两只柯尔鸭长到如今,高矮胖瘦一致,走路姿势也一致,好像一对孪生兄弟。
我问小孙女:“这两个乖乖到底有没有区别?”
小孙女仔细打量了好一阵子,害怕鸭子听见似的,把嘴唇凑近我的耳朵,并用双手捂住,悄悄眯眯对我说:“爷爷,都是一样的。”然后,她退一步蹲回原地,笑嘻嘻地用调皮的眼光对着我,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边——嘘!
小小年纪,动作让人如此生爱。是她妈妈或奶奶或外婆教的吧。
我笑出声来,小孙女没忍住,也笑出声来。她脸颊上一对小小的酒窝,还有圆圆的下巴,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奶奶——这是妻子太极圈里别人对她们相貌调侃式的总结。
我把小孙女牵出厕所,关了门。
我说:“我们那两个鸭子有一个地方不一样,就是嘴巴,一个黄一点,一个白一点。我们今后把黄一点那个叫黄嘴壳儿,白一点那个叫白嘴壳儿。好不好?”
小孙女早能清晰分辨颜色,一眼就认出了两只鸭子的嘴部差异。
“这个是黄嘴壳儿,那个是白嘴壳儿!”小孙女的得意不仅喜形于色,还走拢去摸了摸那两只鸭子的羽毛。
其实这两只柯尔鸭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异。比如,黄嘴壳儿总是先啄食,白嘴壳儿等它吃两口再凑过去;冲澡时黄嘴壳儿喜欢仰脖接水,白嘴壳儿则爱用脚蹼蹭我的手背。
在厕所里,小孙女和两只柯尔鸭,三个可爱的小家伙!有了她们,有限的空间就平添了无限的趣味。不知这两只柯尔鸭,会不会也如小孙女上完幼儿园小班后的这个暑假,在愉快的成长中留下美好的记忆?
九月初,学校开学,小孙女读幼儿园中班去了。鸭子也在一天天中长大。
又过了些时日,妻子说:“站在笼子里颈子打不直了,转个身都费力,还是去买个大点儿的笼子吧?”
我上网查看了笼子,合意的都不便宜——当初买鸭子没花高价,实在舍不得为笼子多破费。便翻遍储物间,找出装修房子剩下的木条、板材等废旧边角材料。经过反复思考,精心设计,然后抽周末空余时间,钉了一个比原来大很多的鸭舍,然后把鸭舍搁置到后院的角落处。
两只柯尔鸭有了新家,舒适宽敞,漂亮大方。我沉浸在“鸭舍就像一栋小别墅”的美好形象里,沾沾自喜,忘乎所以。可是,当时只想着通风和美观,并没想到鸭子逃生的本领。
现实给了我致命一击。
就在搬家后的第二天晚上,妻子去喂食的时候,发现两只柯尔鸭不见了。找遍小区的花坛、车库,连草丛里的蟋蟀声都以为是鸭叫。人都走累了,也不见踪影。回来检查笼子,笼子一切上好。就这样不明不白地,两只柯尔鸭无缘无故不见了。
那一夜,我没睡好觉。
第二天早晨,上班路过门卫室,门卫
叫住我说:“马老师,昨晚深夜有两只鸭子走到小区门口,像是找不到家,我就把它们捉住拴在一起,你家住一楼,看是不是你们的?”
我探头去望。两只卧在一起的鸭子看见了我,立即站起身子,走拢来不停地啄我的脚背。那是我曾经给它们冲澡时,它们高兴了的习惯性动作。它们认出了我。
我眼里泛潮,谢过门卫,把它们抱回了家。因为要去上班,就暂时关在厕所里,把食盒添满,饮水装足。
坐在单位办公室,我百思不解:它们为什么要跑?又是怎么跑出去的呢?
邻桌老张提醒我,柯尔鸭生性敏感,换了新环境不适应,容易慌,自然想往外跑。
怎么跑出去的呢?中午回家,我把它们捉进笼子一边喂食一边仔细观察。食槽在笼外,为了够得着食物,它们尽力伸出脖子,甚至挤出了大半个身子。
挂一漏万。当初考虑不周,笼子的木条全部钉稀了!亡羊补牢,立即把原来稀疏的格子加密加固。
两只柯尔鸭失而复得的故事,我后来讲给小孙女听。小孙女先有点诧异,过后又出乎意料的冷静。她说:“只要鸭子还在就好。”
不过周末或下午放学回来,她都会去后院看看那两只心爱的柯尔鸭,只是站得远一点,捏住鼻子。
妻子本就不爱养宠物,认为宠物会带来细菌,又不晓得爱干净。我以前养金鱼,她总嫌换水麻烦,如今这两只柯尔鸭,正因为小孙女喜欢,她才没给它们找寻新的去处。
一次她电话里和练太极的一个朋友说话,提到家中的柯尔鸭,没注意到小孙女在客厅,说漏嘴想把鸭子送了,恰巧被小孙女听见,小孙女不依,扑过去拽住奶奶的衣角,把脸埋在奶奶的胳膊上。
奶奶说:“你不是嫌臭吗?奶奶也嫌臭,叫谁去喂呢?”
小孙女声音闷着:“爷爷不怕臭,爷爷去喂。我以后不捏鼻子了,还帮爷爷扫粪盘。”小孙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。
从此再不提送人的事。
长期关在笼子里,我想把柯尔鸭放出来走一走,有人在,丢不了。然而,捉出来放在地上,它们竟贴在笼子边不挪半步,只相互歪着脖子叫。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,是不是有了上次的教训,它们自己怕走丢失?
我把黄嘴壳儿抱起来往外走,白嘴壳儿这才一步一步地跟着。我有意在院坝里走了两三圈回屋,发现白嘴壳竟能试着爬上门前的三步台阶,然后随着进入门厅,进入客厅,再进入厕所。
它们似乎记起了曾经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住处,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,而是轻松活泼了许多。
我给它们冲澡,喂食,还在饲料中添加了点切碎的新鲜蔬菜。
小孙女回来了,进门就喊爷爷,我在厕所里应答。她跑过来,一副高兴的样子,依然蹲在门边,竖起指头放在嘴边——嘘!
我知道小孙女的意思。可是,那两只柯尔鸭竟然认出了小主人,一个抖了抖身上未干的羽毛,一个扇起了翅膀。
我和小孙女在厕所里逗玩了黄嘴壳儿和白嘴壳儿好一阵子,直到她奶奶催吃晚饭,她还嘟着嘴不愿离开。
我商量妻子,是不是就把鸭子喂在厕所里,反正厕所是空起的。妻子无论如何不同意,即使我说打扫卫生的事情我完全负责,她皱着眉说:“你看有哪家把鸭子养在屋头的?”
无可奈何,油盐不进!也罢,继续把那两只柯尔鸭放进室外的笼里养。
世上的事情总是难以预料,情况的陡转直下令人难以置信。一个星期不到,妻子独自一人把两只柯尔鸭送走了。
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下午,下班回家,我去看那两只柯尔鸭。往常听到熟悉的脚步声,它们都会伸出脖子,以为我去喂食。这回,我发现圈门是开的,鸭子不见了。打电话问妻子,她说:“我把它们送了!”
我颓丧地斜靠在沙发上,问了一些详细情况。她说上午有人去社区反映,说在夜深人静时,鸭子的叫声听着心烦,睡不好觉;外面偶有粪便的气味飘去,感觉不爽。社区还来人看了现场,反映属实,建议尽快想办法处理。
对于别人反映情况,无可厚非,推己及人,也在情理之中。但真正到了送人的地步,妻子也有些不忍,思来想去,又没有别的办法,只好开车把它们送去了乡下。
晚上回来,小孙女没看见鸭子,就着急地问:“奶奶,鸭子呢?怎么又不见了?”尽管奶奶耐心地给她讲明了原因,但她仍然蹲在地上,望着空空的鸭舍,伸手摸了摸笼门,指尖划过之前加固的木条说:“黄嘴壳儿以前总在这里使力挤脑壳”。原来小孙女早有所察觉,只是没料到那次会挤出来。
送走了鸭子,莫说小孙女,就是我本人,想起她被水珠溅满脸颊的笑声,以及鸭子在门卫室啄我脚背的温软,心里
也空空的,怅然若失。
我把曾经给鸭子冲澡的花洒重新挂回墙上,把装过食物还剩点青菜的瓷碗收进了储物间。
后来很长一段时间,我总想起那两只柯尔鸭。想到它们从小生活在身边,还没真正长大,就逼迫去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,不免让人生出种种担心来。它们合群吗?会不会挨饿?又会不会被欺负呢?毕竟那里人多势众,而它们只有两个,只能相依为命了。
或者,它们会不会跑呢?跑出去吃什么?住哪里?旷野里,它们还不知道哪些是它们的天敌,它们还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。处处是陷阱,处处有危险啊。
都说人生无常,世事难料。而那两只柯尔鸭,又何尝不是如此。它们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,只能听从别人的安排。而小孙女,虽然喜欢它们,舍不得它们,对于柯尔鸭的离去,年幼的她,更是无能为力。即使大人如我,在去留的两难之中,也不得不作出无奈的选择,面对现实,只能接受。
看来,事实的不可改变,命运的不可逆转,似乎是永远的,永恒的,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,要失去的,永远也会失去。
不过,记忆却无法磨灭。正如人的一生,有些陪伴,哪怕很短,也会留在日子里——只是不知道乡下的风雨里,柯尔鸭会不会偶尔想起厕所里的凉水澡,想起伸进笼缝的小指头。